廣州站西路的鐘聲敲響第六下時，我正用放大鏡審視著玻璃櫃裡那枚迪通拿。錶盤在日光燈下泛著詭異的青芒，陶瓷圈刻度像是用尺規畫出來的般工整——太工整了，反倒露了餡。

「誠哥，這批瑞士機芯的到貨單。」學徒阿浩遞來單據時，手指在「瑞士」二字上蹭了道油墨痕。我捻了捻紙張，啞然失笑。這年頭連報關單都做得比真機芯還講究。

作為TW手錶網的資深編輯，我在站西市場浸淫十二年，見過的高仿手錶比白領們喝過的星巴克還多。每週三篇鑑定專欄養活了多少代購網紅，卻沒人知道我的抽屜深處鎖著本牛皮筆記，裡面全是不能公開的真相。

「你看這兒。」我敲敲勞力士綠水鬼的錶耳編號：「Q6結尾的批次，台灣廠去年聖誕節前趕的貨，當時激光刻字機出了故障，所有『8』字右下角都帶鉤。」眼前的台灣客商臉色驟變，慌忙收起樣品錶。阿浩在旁邊憋笑憋得肩膀發抖，這已是本月第三個想用台灣高仿矇混的廠家。

站西市場是座二十四層的鋼鐵叢林，每層樓都盤踞著不同派系。台灣幫佔據九至十二樓的黃金樓層，他們的復刻工藝確實精湛——2018年那批用真鉑金澆鑄的Daytona，甚至騙過香港蘇富比的初審鑒定。我有次在專欄裡隱晦提過這事，當晚就接到來自台北的越洋電話：「阿誠先生，聽聞您母親最近在艋舺養老？」

真正讓我見識到復刻錶魔力的，是2016年那個雨天。穿考究西裝的香港男人帶著鎚子走進店鋪，將價值百萬的原版熊貓迪通拿砸成碎片。「現在」他從內袋掏出TW廠復刻版戴上，「這隻才是真的。」後來我才知道，他是因為炒股虧空，不得不用高仿錶替換當鋪裡的抵押品。

「你們台灣人最懂時間的虛實。」去年在廣交會上，瑞士錶廠代表晃著香檳對我說。他衣襟上別著寶璣紀念章，卻不知道自己的助理剛從東莞訂了兩打復刻百達翡麗用作商務贈禮。

最諷刺的是去年聖誕節，我幫台灣廠家校對完「如何辨別瑞士機芯真偽」的技術文檔後，發現辦公室角落堆著印有「瑞士原裝」的空白保卡。廠長拍拍我的肩：「誠哥，知道為什麼勞力士永遠不做透底錶嗎？因為全世界都害怕看見機芯的真相。」

夜幕降臨時，我常獨自巡行在站西市場的走廊。捲簾門落下後的商舖像巨大的錶殼，每個櫥窗都陳列著被切割的時間碎片。台灣老師傅用繡花針改制機芯擒縱輪的畫面，香港客商在驗貨時偷偷調換真偽錶帶的瞬間，還有那些藏在消防通道裡交易古董錶的藏家——他們永遠不知道，自己重金購得的1965年保羅紐曼款，機芯裡藏著台北三重某個工作室的激光防偽標。

上週清點庫存時，我發現一批貼著「瑞士原廠」封條的機芯箱內裡，躺著張小紙條：「組裝員No.17，祝您使用愉快」。紙條背面用細毫筆畫著台灣地圖輪廓，阿里山的位置被圈了個愛心。

今天下午阿浩問我為什麼從不戴錶，我讓他摸我左手腕脈搏處的繭子。十二年來每天接觸三百隻以上腕錶，皮膚早已被各種鍍金層、精鋼邊緣和偽造陶瓷圈磨出專屬烙印。這是站西市場賜予我的無形腕錶，比任何勞力士都更精準地記錄著時間的虛實。

當最後一盞射燈熄滅，我鎖上編輯部大門。電梯鏡面裡映出個戴著迪通拿復刻錶的男人，他對我舉起左手致意。錶盤在黑暗中泛起幽綠的夜光，像深海中沉沒的勞力士母艦正在發送摩斯密碼。

我知道明天又會有新的復刻故事在站西流轉，或許是台灣廠成功復刻3235機芯的雙向自動上鏈系統，或許是某個香港富商帶著高仿錶躺進棺木的軼聞。而我的筆記本裡，將永遠缺失最後一頁——關於那隻被拆解又重組無數次的腕錶，究竟該稱它為精妙的偽作，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真實？

電梯降至一樓時，我摸了摸口袋裡的鎏金懷錶。這是台灣老師傅用勞力士4130機芯改制的孤品，錶蓋內刻著站西市場的經緯度。指針正指向打烊時刻，齒輪咬合的聲響如同整個亞洲鐘錶市場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