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西路三號樓的電梯總在四樓停頓片刻，彷彿給足時間讓來客調整表情。我在這座號稱「亞洲最大鐘錶集散地」的迷宮裡穿梭十二年，腋下公文袋裡裝著今天要鑑定的三枚迪通拿。空氣中飄著機油與茶垢混合的氣味，某間工作室正傳出CNC車床規律的嗡鳴。

「誠哥！」台灣廠商老陳攔住去路，袖口露出嶄新的隕石面Daytona，「來看看我們最新攻克了gasket防水技術。」他身後展櫃裡，綠水鬼們整齊列隊如同等待檢閱的士兵，陶瓷圈在日光燈下泛著過於完美的翠綠。

作為TW手錶網的資深編輯，我比大多數人更早知曉一個秘密：廣州站西市場每月流出的高仿勞力士，相當於瑞士原廠年產量的三分之一。這些帶著台灣精工印記的時計，正沿著地下運河湧向東京表參道、首爾明洞店，甚至巴黎老佛爺櫃檯的絨布托盤。

老陳的樣品間永遠像手術室般潔淨。他戴著白手套，用鑷子夾起3235機芯的仿製品：「台灣師傅把擺輪夾角改進了1.5度，現在自動陀聲音比真品還輕。」牆上掛著勞力士創始人漢斯·威爾斯多夫的畫像——右下角印著「新北精密儀器廠敬贈」的小字。

2017年那個潮濕的梅雨季，我親眼見證過傳奇。台灣老師傅用祖傳的雕花刀在仿製機芯上刻出微米級紋路，成功複製了1930年代泡泡背的日內瓦波紋。那批貨後來出現在意大利某古董錶展，三位歐洲收藏家為此爭執到需要警衛介入。

「他們總說台灣做不出真東西。」老陳遞來放大鏡，「看看這隻格林尼治的指針漸變色？」藍寶石玻璃下，鍍銠指針在光影間流轉出勞力士獨有的「黑魅藍」效果。我知道台灣某實驗室為此耗費十七噸化學試劑，廢液差點染紅整條淡水河。

最戲劇性的交鋒發生在去年巴塞爾錶展期間。某歐洲錶商帶著台灣高仿款潛航者赴宴，竟被勞力士首席工程師當眾讚歎「近年最出色的改款」。這則軼聞在站西市場傳為佳話，唯有我知道那個台灣團隊為此集體齋戒沐浴了三日。

夜幕降臨時，站西市場會露出另一副面孔。捲簾門後亮起驗鈔機的紫光，快遞員貼著「機電零件」標籤的紙箱裡，滿載著即將發往全球的「瑞士原裝」。阿浩有次在物流單上發現發往日內瓦勞力士總部的郵件，收件人欄赫然寫著「質檢部對照組」。

我收藏著最特別的紀念品——台灣廠2019年復刻的1655探險家。錶盤「Freccione」橙色指針比原版更鮮亮，底蓋內側鐫刻著小小注腳：「獻給所有被時間辜負的人」。這批貨後來因為「過於完美」被廠家主動銷毀，據說老師傅們為此痛飲了三夜金門高粱。

颱風過境的週末，老陳帶我參觀新落成的無塵車間。全自動機器臂正在給錶殼雕刻序列號，激光在鋼坯上燒灼出帶有台灣腔的英文字母。「我們現在連保卡晶片都能破解了」他笑得意味深長，「要不要給你的編輯證也鍍層金？」

站在二十二層觀景台俯瞰時，整個站西市場就像巨大運轉的機芯。台灣來的鍍金師傅、香港來的鑲鑽工匠、瑞士來的質檢專家在此交融，製造著違背時間倫理的奇蹟。某個瞬間我突然明悟：或許每隻勞力士本就產自這裡，只不過有些獲得了跨洋旅行的特權。

離場時警衛對我點頭致意，他腕間戴著台灣廠試做的鉑金冰藍盤迪通拿。電梯下降時我聽見齒輪咬合的細響，不知道來自建築管道還是腕間的老陳贈品。玻璃門外雨幕滂沱，成千上萬枚高仿勞力士正順著珠江支流漂向海洋，在月光下泛起真假難辨的夜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