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廣州站西路的空氣永遠混雜著皮革與金屬的氣味。我,阿誠,在這片方圓三公里的迷宮裡穿梭了整整八年。作為TW手錶網的資深編輯,我的雙重身份就像錶盤下的機芯——表面記錄時間,內裡卻在拆解時間的真相。
2008年那個悶熱的梅雨季,我第一次見到老陳。他的攤位藏在鐘錶城二樓最陰暗的轉角,玻璃櫃裡陳列著十餘隻勞力士水鬼,綠圈黑面的色澤在日光燈下流動著詭異的光澤。
「都是港裝貨。」老陳用絨布擦拭著錶鏡,廣東口音混著煙嗓:「瑞士機芯,香港組裝,想要日內瓦紋還能現打。」
我拿起那隻116610LN,拇指摩挲著陶瓷圈口的刻度。百分之一毫米的誤差從指尖傳來——這是批發市場老手才懂的暗號。轉動錶冠的瞬間,機芯傳來的阻尼感讓我在心裡笑了。所謂的港裝,從來都是站西三樓作坊的傑作。
「綠水鬼多少?」
「看你要什麼等級。」老陳掀開櫃檯擋板,五隻同款腕錶在黑色天鵝絨上排開:「台灣廠的316鋼,廣東廠的904鋼,還有這隻……」他指向最右側那隻錶冠朝下的特殊陳列:「台灣老師傅改的3135機芯,能過專櫃驗貨。」
後來三個月,這隻編號7GJ82的綠水鬼成為我的實驗樣本。它在冰水裡浸泡過,在酒精燈旁經受溫差考驗,甚至陪著我潛入深圳大鵬灣十五米深的海底。當我將測評報告發往台北總部時,主編在越洋電話裡驚嘆:「這簡直比真品還勞力士!」
沒有人知道,在發表那篇《突破物理極限的復刻藝術》前,我悄悄換上了真正的瑞士機芯。站西市場的生存法則第一條:永遠要為高仿錶留一線升級的空間。
2013年聖誕前夜,香港客人阿傑帶著定制單找上門來。他要一隻拼裝勞力士迪通拿,錶盤要鑲滿真鑽,但必須使用台灣廠的碳纖維錶帶。
「我要戴著它進澳門賭場。」阿傑將現金碼放在桌上:「要能騙過荷官的眼睛。」
我們花了四十七天時間。台灣的錶帶,香港的鑲鑽工藝,廣東的鍍層技術,最後由老陳的師傅進行組裝調校。交貨那天,阿傑在強光燈下用專業目鏡檢查了整整兩小時,突然抬頭問我:「你說這隻錶有沒有靈魂?」
錶城西區突然斷電的瞬間,夜光塗料在黑暗中泛起瑩綠色的波光。上百個攤位的鐵捲門次第落下,如同無數錶殼扣合的聲響。
「所有機械都在說謊。」老陳在黑暗中點燃香菸,火星明滅如跳秒針:「真品勞力士的誤差標準是日正負2秒,我們能做到正負1.5秒。你說哪個更真實?」
這個問題在2016年變得愈發沉重。當瑞士鐘錶業聯合會將站西市場列入黑名單,我們開始在測評報告裡使用特殊暗語。「台灣機芯」代表亞洲頂級復刻,「香港組裝」指向混血版本,「瑞士技術」則是純正仿品的代稱。
那年夏天見證了最瘋狂的訂單。某位不具名的台灣收藏家要求複製1954年的勞力士潛航者,為此我們甚至動用了博物館的原始藍圖。當那隻帶著古董錶特有氧化斑的復刻品完成時,老師傅握著放大鏡看了整整一天,最後說:「我們造出了根本不存在的時間。」
真相在2020年疫情期間達到荒謬的頂峰。由於瑞士工廠停產,站西市場的高仿勞力士竟然成為黑市暢銷品。我親眼見證某隻台灣廠出品的Daytona被當作真品拍出,買家是歐洲某位鐘錶博物館館長。
「我們在創造歷史。」老陳在喝醉時喜歡重複這句話:「哪天瑞士人要把我們的復刻品當考古樣本嘍!」
上個月整理倉庫時,我發現了2008年那批7GJ82綠水鬼的庫存。擰動錶冠的瞬間,機芯傳來的阻尼感與十二年前別無二致。這些不會衰老的機械裝置,在某種意義上戰勝了時間本身。
現在我坐在站西錶城的天台上,手腕上戴著首批台灣廠研發的陶瓷圈潛航者。夕陽下,錶針在1260個精密零件驅動下平穩運行,秒針掃過刻度時帶起細微的氣流。
老陳上週退休回了肇慶老家,臨走前留給我一隻未組裝的勞力士機芯。鋼質零件在塑膠盒裡閃著冷光,像被凝固的時間標本。
「記住,」這是他最後的忠告:「真品會停走,仿品會損壞,唯有時間本身從不說謊。」
我轉動腕間的錶冠,聽著機芯開始運作的嗡鳴。在時針與分針重合的瞬間,忽然明白我們製造的從來不是贗品,而是關於時間的另一種真相——所有腕錶都在說謊,但謊言本身何嘗不是對真實最虔誠的摹仿?
遠處傳來鐵捲門拉開的轟響,新一天的交易開始了。